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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命運之路》2--------- 歐‧亨利

他領大衛穿過走廊和前室,來到一間寬敞的房子。房間裡有個神色憂鬱的人,穿也穿得陰暗,坐在一張大皮套椅上沉思。衛士對這人說:“陛下,我給您說過,宮廷裡充滿了叛賊和內奸,就像陰溝裡充滿老鼠。陛下以為這只是我的胡思亂想。可就是因為他們的默許,這個人居然一直竄到您的門前來了。他帶了一封信,讓我給截下了。我帶他到這兒來,想向您證明,我的多慮並非多餘。”

“我來問他,”國王說,在椅子裡動了動。他看著大衛,眼皮下垂,眼睛呆滯,如蓋了一層不透明的薄膜。
“你是哪兒的人?”國王問。
“維爾諾瓦村的,在厄爾—盧瓦爾省,陛下。”
“你在巴黎幹什麼?”
“我——我想當個詩人,陛下。”
“在維爾諾瓦幹什麼?”
“照看父親的羊群。”
國王又挪了挪身子,眼睛上的薄膜揭開了。
“呵,在田野裡放羊?”
“是的,陛下。”
“你生活在田野之中。早晨你出去呼吸清涼空氣,躺在草地上的樹籬之下。羊兒在山坡上四下尋草;你從流溪中飲水,在樹蔭下吃甜甜的黑麵包,當然還可以聽見畫眉在林子裡吱吱歌唱。我說得對嗎,牧羊人?”
“說得對,陛下,”大衛答道,嘆了口氣。 “我還可以聽見蜜蜂在花上採蜜,有時還可以聽見採葡萄的人在山上唱歌。”
“對,對,”國王說,有點兒不耐煩,“可能聽見她們唱歌,但肯定聽得見畫眉。它們經常在林子裡吹哨,對嗎?”
“厄爾—盧瓦爾的畫眉唱得最甜。我寫了些詩,想重現它們唱的歌。”
“你可以背下這些詩嗎?”國王問,很急切。 “很久以前我也聽過畫眉唱歌。要是有人能準確地聽懂它們唱了些什麼,那可比一個王國還寶貴。到了晚上你把羊群趕迴圈裡,然後在平靜和安詳中坐下來,高高興興地吃麵包。你能背誦你寫的那些嗎,牧羊人?”
“我這就給您背一首,陛下,”大衛說,充滿崇敬的熱情:
“懶惰的牧羊人,瞧你的小羊
歡喜若狂,在草地上蹦盪;
瞧它們在微風中起舞,千姿百態,
聽畜牧神吹奏蘆笛,宛轉悠揚。

“聽我們在樹梢上吱吱不息,
看我們在羊背上蹦跳不停;
給我們羊毛築我們的暖巢,
在枝葉間,在——”
“陛下大人,”一個嚴厲的聲音打斷他的背誦,“請允許我問這個打油詩人一兩個問題。時間剩下不多了。如果我對您安全的擔心讓您生氣,只好請您寬恕,陛下。”
“多馬爾公爵的忠誠久經考驗,”國王說,“不會讓我生氣。”他又縮進椅子裡,眼睛上的那層薄膜重新蓋上。
“首先,”公爵說,“我把他帶的信讀給您聽。”
“今晚是王太子的忌辰。如果他按習慣去參加午夜彌撒,為他兒子的靈魂祈禱,山鷹就要出擊,地點在伊斯普拉那德大街。如果他今晚要去作彌撒,在宮廷西南角樓上亮起紅燈,以讓山鷹引起注意。”
“鄉巴佬,”公爵厲聲說,“我念的這些你都聽到了。是誰讓你送信?”
“我的公爵大人,”大衛說,非常真誠,“我會告訴你。有個貴婦人讓我送信。她說她媽病了,要送信叫她叔叔去看她。我不懂這封信的意思,但我可以發誓擔保,她既漂亮又善良。”
“說說這女人的長相,”公爵命令道。 “再說說你怎麼進了她的圈套。”
“說她的長相!”大衛帶著溫柔的微笑說。 “那可是等於讓語言創造奇蹟。好吧,她是光明和黑暗的化身。她身材苗條像楊柳,也像楊柳般婀娜多姿。她的眼睛變化無窮,一會兒是圓的:太陽在兩朵雲彩間往外覷時,它們又微微半閉。她所到之處,天堂伴隨而來;她離去之時,混亂接踵而至,山楂花味瀰漫。她在孔第街二十九號出現在我身邊。

“這正是我們一直監視的那幢房子,”公爵轉身對國王說。 “感謝詩人的妙舌,我們才有了一幅臭名昭著的庫珀多伯爵夫人的畫像。”

“陛下大人,公爵大人,”大衛急切地說,“但願我笨拙的言詞沒有損毀她的美貌。我仔細端詳過貴婦人的眼睛。我敢以性命打賭,她是一個天使,不管那封信怎麼樣。”

公爵目不轉睛地看著他。 “我要拿你來做試驗,”他慢條斯理地說。 “今天晚上,你穿起國王的衣服,坐他的馬車,親自去參加午夜彌撒。接受這個試驗嗎?”
大衛微微一笑。 “我仔細看過她的眼睛,”他說。 “從她的眼裡我已經得到證明。你想怎麼都行。”

十一點半,多馬爾公爵帶上自己的親信,在王宮最西南角房間的一扇窗戶點起一盞紅燈。十二點差十分,大衛從頭到腳穿戴成國王的樣子,只是頭耷外套下面,倚在多馬爾公爵身上,慢慢從王室走向等待出發的馬車。公爵攙扶他上了車,關上門。馬車朝大教堂飛馳而去。

伊斯普拉那德大街轉角處一座房子裡,泰德洛上尉帶著二十個人在警戒,時刻準備好在謀殺者出現時給他們的突然而有力的一擊。

但是,不知出於什麼原因,策劃者們好像略為修改了計劃。王家馬車駛到克利斯多夫大街,離伊斯普拉那德大街還隔一個街區,這時德羅爾斯上尉突然衝了出來,後面跟著他那幫國王殺手,朝馬車隊猛撲而來車上的警衛被提前到來的襲擊嚇了一大跳,但仍然下車英勇奮戰。激戰聲引來泰德洛上尉那隊人馬。他們在街上飛奔急步,趕來增援。可是,在他們趕到之前,怒不可遏的德羅爾斯上尉已經砸開國王馬車的門,把槍管抵在車裡面黑乎乎的身子上面,開了火。

這時,王家的增援人馬已經趕到,大街上喊聲鼎沸,鋼槍嘎嚓嘎嚓,驚馬四處奔跑。坐墊上躺著可憐的模擬國王兼詩人,被從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的手槍射出的一顆子彈擊斃。

主 幹 道

這條路直端端延伸達三英里,然後便成了一個迷。它成直角與另一條更寬的路相交。大衛站在岔口,一陣猶豫,然後坐在路邊休息起來。

這些路通向何方他並不知道。每條路都好像各自通向一個充滿機遇和危險的大世界。他坐在那兒,眼睛突然盯上一顆明亮的星,那顆他和伊馮娜為他們自己命名的星。這使他想起了伊馮娜,並開始懷疑自己的出走太唐突。僅僅因為伊馮娜跟他之間發生了幾句口角,他就該離開她、離開家麼?愛情如此脆弱,甚至會在嫉妒——愛情的證明——面前敗下陣來?早晨的到來總能治愈晚上有過的小小心痛。他還有的是時間回家,維爾諾瓦全村的人都還在甜蜜的酣睡之中,根本弄不清他的事兒呢。他的心屬於伊馮娜;在自己的家鄉他可以寫他的詩,找到他的幸福。

大衛站起來,抖落身上的不安和誘使他出走的瘋狂之情。等他沿老路回到維爾諾瓦的時候,出去飄蕩的願望已經一去不返。他經過羊圈,羊兒們聽見他深夜的腳步聲,急沖衝擁過來,焦躁地咩咩直叫,那熟悉的聲音溫暖了他的心。他輕手輕腳鑽進自己的小房間,躺了下來,十分慶幸他在那天晚上掙脫了陌生的道路帶來的苦痛。

他對女人的心真是瞭如指掌!第二天晚上伊馮娜來到路邊的水井。那兒是年輕人經常聚會聽神甫佈道的地方。她的眼角在四下里搜尋大衛的影子。雖然緊抿的嘴唇看上去仍然怒氣未消。他看到這副表情,勇敢地走上前去,從她嘴中得到寬恕,然後,在兩人一起回家的路上,又得到一個吻。

三個月之後他們結婚了。大衛的父親通情達理,又富裕寬綽,為他們舉辦了一個方圓三英里都叫得響的婚禮。兩個年輕人在村子裡都逗人喜愛。街上賀喜的人排成了行,還在草地上跳起了舞。他們從德魯克斯請來雜技和提線木偶演員來為客人助興。
一年過去,大衛的父親死了。羊群和茅舍傳給了他。他已經有了全村最賢慧的妻子。伊馮娜的奶桶和水壺擦得錚亮——噢,沒說的!太陽光下它們的亮光刺得你睜不開眼睛。還有她整理的院落,花床收拾得規規矩矩,花兒長得歡欣活潑,看見它們你的視力又得到恢復。你還得聽聽她的歌聲,清脆悠揚,可以傳至格魯諾大伯鐵匠鋪旁的那顆重瓣板栗樹。

可是有一天,大衛從關了很久的抽屜裡抽出紙來,又開始咬起鉛筆頭來了。春天重新到來,感動了他的心。他肯定算得上詩人,因為現在伊馮娜幾乎已經被忘記。絕妙、清新的大地之美以其特有的魅力和風雅迷住了他。樹林和草地散發芳香,讓他激動不已。以前他每天趕著羊群出去,到了晚上又把它們安全帶回。而現在,他躺在灌木叢下,在紙片上拼詞填句。他鑽在詩行之中,羊兒四散流落,狼群乘虛而入,冒膽從林中出來,偷走他的羊羔。

大衛的詩篇越來越多,羊兒則越來越少。伊馮娜漸漸消瘦,脾氣變得急躁,話語變得刻薄。她的鍋鍋壺壺也變得暗淡,可是眼睛卻犀利刺目。她對詩人抱怨道,他的疏忽使羊兒數量減少,也給家庭帶來悲哀。大衛雇了個男孩來守羊群,自己鎖在茅舍頂上的小房間,寫更多的詩。小男孩天生就是做詩人的料,但又不能通過寫作來發洩情感,多半的時間都在睡夢中度過。狼群不失時機,發現詩歌和睡眠原來同出一轍,所以羊群不斷變小。伊馮娜的脾氣也以同等的速度變壞。有時她站在院子中間,對著大衛高高的窗戶破口大罵,叫罵聲可以傳至格魯諾大伯鐵匠鋪旁的那顆重瓣板栗樹。

帕皮諾老先生,心地善良、明察秋毫、好管閒事的公證人,看出了這一切,因為凡是他的鼻子所指之處,沒有任何東西逃得過他的眼睛。他找到大衛,鼓了一大包子氣地說:
“米尼奧朋友,是我在你父親的結婚證書上蓋的章。如果不得不為他兒子破產的文件作公證,我會感到非常痛苦。而你正在走向破產。作為一個老朋友,我要說幾句。你仔細聽著。看得出來,你已經醉心於寫詩。我在德魯克斯有個朋友,布里爾先生——喬治·布里爾。他住的房子堆滿了書籍。他學識淵博,每年都要去巴黎,自己也寫了很多書。他能告訴你酒窖最早是什麼時候造的,人怎樣為星星定名,為什麼鴴鳥長著細嘴殼。詩的意義和形式之於他,就如羊兒的咩鳴之於你,一樣的明白無誤。我寫封信你帶去找他,把你的詩也帶去給他讀讀。然後你會知道是該繼續寫詩,還是該把注意力轉向你的妻子和正事。”

“請寫信吧,”大衛說。 “很遺憾你沒早點兒說起這事。”
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時,大衛已經踏上到德魯克斯的路,腋下挾著那卷寶貴的詩篇。中午,他來到布里爾先生門前,拭去腳上的塵埃。智者拆開帕皮諾先生的信,如太陽吸收水分一般,通過熒熒閃亮的眼鏡吸透了信的內容。他領大衛進了書房,在書海中騰出一個小島讓他坐下。

布里爾先生做事一絲不苟。面對一指厚參差不齊捲成一團的詩稿,他甚至沒有絲毫退縮之意。他把詩卷攤在膝上,開始讀起來。他不疏漏一字一詞,一頭扎進詩稿中,如同一隻蛀蟲鑽進桃殼內,努力尋找果仁。

大衛坐在一旁,左也不是右也不是,在如此浩瀚的書海裹卷下驚顫。書海的波濤在他耳邊咆哮。在這個海裡航行,他既無航海圖又無指南針。他心想,世界上有一半的人肯定都在寫書。

布里爾先生一直鑽完詩的最後一頁,然後摘下眼鏡,用手帕擦了擦鏡片。
“我的老朋友帕皮諾身體好嗎?”他問。
“非常健康,”大衛說。
“你有多少隻羊,米尼奧先生?”
“三百零九隻,昨天才數過。羊群的運氣不好。原來有八百五十隻,可一直減少到現在這個數。”

“你已經成家立業,過得也很舒服。羊兒給你帶來許多東西。你趕著羊群去田野,呼吸新鮮的空氣,吃甜美的麵包。你的職責僅僅是提高警惕,躺在大自然的懷抱裡,聽林子裡畫眉的鳴囀。我說得對嗎?”
“說得對,”大衛說。
“讀完了你的詩,”布里爾先生繼續說,眼睛掃視著書海,似乎在地平線上尋找船帆,“請看窗外遠處,米尼奧先生。告訴我,你在那棵樹上看見了什麼?”
“我看見一隻烏鴉,”大衛說,直愣愣地。

“正是這隻鳥,”布里爾先生說,“在我想逃避職責的時候它能幫助我。你熟悉這隻鳥,米尼奧先生。他就是空氣這個哲學家。他因為順從天命而感到幸福。沒有誰像他那麼喜氣洋洋,心滿意足,眼睛充滿奇思異想,腳步輕盈飄渺。他想要什麼,大地都為他生產。他的羽毛沒有黃鸝鳥那麼漂亮,但他從不為這個傷心。你也聽到過自然賜予他的音符,米尼奧先生,對嗎?難道你以為夜鶯比他更幸福?”

大衛站起身來。烏鴉在樹上發出刺耳的哇哇聲。
“謝謝你,布里爾先生,”他慢騰騰地說。 “在所有這些哇哇聲中難道就選不出一個夜鶯的音符?”
“如果有,我絕不可能漏掉,”布里爾先生說,嘆了一口氣。 “我每個字都讀過。別寫你的詩啦,小伙子;你就安心過牧羊人富有詩意的生活就夠啦。”
“謝謝你,”大衛再次說道。 “我這就回​​去照料羊群。”
“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吃飯,”書人說,“又能忘掉失敗的痛苦,我可以給你細細說來。”
“算了,”詩人說,“我得回到田野去,對著我的羊群哇哇叫。”
回維爾諾瓦的路上,他艱難跋涉,腋下挾著他的詩。回到村子,他拐進一家叫齊格勒開的商店。他是個猶太人,亞美尼亞來的,凡是弄得到手的東西他都賣。
“朋友,”大衛說,“森林裡的狼群跑到山上來騷擾我的羊子。我得買支槍來保護它們。你有什麼槍賣?”

“今天我生意不好,米尼奧朋友,”齊格勒說,雙手一攤,“只好便宜賣給你一支,價格只是價值的十分之一。上個星期我剛從國王的經紀人那兒買來一大車東西。他又是在一次王室物品拍賣中搞到的。拍賣的是一個大貴族的莊園和財產——我不知道他的頭銜——他犯了弒君罪,被流放了。拍賣物中有幾把手槍精品。瞧這支,哇,簡直配得上王子用!賣給你只收四十法郎,米尼奧朋友,就算我少賺十塊吧。這兒還有支火繩槍,也許——”
“這支手槍就行了,”大衛說,同時把四十法郎甩在櫃檯上。 “裝子彈沒有?”
“我這就裝,”齊格勒說。 “再加十法郎,就可以附帶一包火藥和子彈。”

大衛把槍插在外衣下面,回到茅舍。伊馮娜不在家。最近以來,她喜歡到鄰居家串門。但廚房裡灶爐仍生著火。大衛打開灶門,把詩稿塞進去,丟在煤上。它們熊熊燃燒時,還在煙道裡發出唱歌的刺耳的聲音。
“烏鴉的歌!”詩人說。

他回到閣樓上的小房間,關好門。村子裡非常寧靜,有十來個人聽到了那支大號手槍發出的巨響。他們一齊擁到樓上。正是這兒冒起的煙子引起了他們的注意。
男人們把詩人的屍體平放在床上,笨手笨腳地把屍體收拾乾淨,以掩上可憐的黑烏鴉被撕裂的羽毛。女人們嘰嘰喳喳,道不盡無限的憐憫之情。有幾個還跑去通報了伊馮娜。

帕皮諾先生好事的鼻子也知道出了事。他是最先來到現場中的一個。他拈起手槍,仔細審視嵌銀手把,臉上的表情混雜著對槍飾的鑑賞和對死者的哀悼。
“槍柄上刻的是,”他輕聲對神甫解釋道,“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的紋章和飾徽。”

 

2013.01.02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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